故乡,写满清绿的梦
作者:团县委 发布时间:2013-12-17 10:53:21 浏览次数:…… 达仁河是我隐痛与快乐、忘却与梦寐交织的地方,梅子岭神秘莫测的天坑,王莽山清气四溢的茶香,狮子口嬉戏追逐的鱼鳖,大阳坡铺天盖地的蚕桑,双河弯月朗星稀的蛙唱,农家院恬适宁静的氛围,百里清流桃红柳绿的画卷无不令人陶醉。 故乡,注定了我一生都走不出她博大而温暖的怀抱。儿时的无知,成长的艰辛,逝去的亲人,熟悉的山水,从不因我的年岁增加而在记忆中抹去。相反,离开的时间越长,相隔的距离越远,她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父亲与甘柞酒 父亲一生与酒接下了深厚的情缘,他如同许多沿江北上定住陕南的移民一样,把喝醉叫“喝极”,把背笼叫“闭笼”,把明天叫“门昼”,把吃饭叫“契饭”。父亲不仅善饮而且还会酿制出品质纯正,香味绵长的美酒,在父亲的眼里只要是含糖含淀粉的植物都能变成一缸一罐的酒。所以,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们达仁河有柿子酒、苞谷酒、洋芋酒、红苕酒、洋姜酒、桑泡酒、马桑酒、麦子酒、大米酒、拐枣子酒,最多最好的应属甘柞酒。 每年的早春时候,父亲都要选择一处土壤肥沃的地块,把它精细的整理出来,并且很规则的开沟,埋上熟透晒过的农家粪,等待第一场春雨的到来。一般是在雨后初晴的下午,父亲从堂屋楼上的吊杆上取下一束头年秋天储备的甘柞籽,用一根小木棍在竹蓝内轻轻的敲打,然后,筛掉瘪皮,剔除粗糠,浑圆饱满的种子就与父亲的目光一道亮了起来。趁着墒情,父亲在早已渴望被耕耘的土地上,一窝一窝的播下它们,在盖好最后一锨肥土后,父亲便走到地畔的桑树上拿过一米长的旱烟袋,将铜烟斗塞进装满兰花烟丝的小荷包里一抠一按,在一阵辟哩啪啦铁石撞击中,一缕清烟从父亲的鼻孔轻松舒缓的喷出,与村子不远处的石板屋脊升起的炊烟融为一体,化做薄雾变成云彩飘渺而去。坐在地头的父亲仿佛已闻到母亲在家煨酒的香味。 经过间苗、薅草、施肥、打脚叶甘柞便进入成熟期。父亲就开始作酒曲,从柜子里量出一斗麦子,放在石磨里推碾三次,粗细程度以麦面麦麸分不出彼此为最佳。磨好的麦子堆在一个大竹箩里,父亲把提前取回的山泉水缓缓的洒在面粉上,一层一层的搅拌,到握之成团放之能散时就停止加水。父亲把和好的面团一点一点的放进木制的砖匣里,边放边用手蹭实,直到堆出满尖后,再蒙一块布,用洗干净的脚站在布上踩踏,所以,在达仁经常能听到踩曲子一说。曲块成型后,在四周严严的包上一层黄蒿,又一块一块的放入柜中,经过七七四十九天出窠,剥去干蒿,用草绳将轻巧黄亮的酒曲两块或者四块一摞捆绑,挂在室内楼枕上备用。 苞谷收了,稻子晒了,板栗卖了,麦苗出了,做酒的季节就到了。父亲把甘柞一根一根的割回,又一根一根的剥去枯叶,多汁香甜、油亮光鲜的甘柞杆既是款待女客和儿童的上品,又是农家小院一道诱人的风景。剥去了枯叶的甘柞成了名副其实的光棍汉,父亲为了不让它们寂寞,将甘柞杆三个一伙,五个一群地放在木墩上,用木棰轻轻敲碎外壳,使它们松软的躺在一起,在敲打工序结束后,父亲就安排大哥或二姐用柴刀在木墩上将甘柞剁成一寸左右的小段,有时也用铡刀切段。不过,这得两个人配合才能完成。甘柞在进入捣砸和切段时必须讲究卫生,地面和器皿要清洗干净,鸡、鸭、猫、狗要关牢不许靠近,否则,造成污染得罪了酒神就酿不出酒了。酒的质量好坏关键在于“酒娘子”的制作,父亲一般是用上好的苞谷米在大锅里煮成稀糊糊,冷却至不温不火时才下曲子。曲子是用石磨再次磨细后装在面盆里的,苞谷糊糊加了曲子后就变成了“酒娘子”。父亲说曲子重酒味就苦,曲子轻酒味清淡,不轻不重才能酿出香气浓郁、甘甜爽口的甘柞酒。“酒娘子”要在甘柞碎段前的半月制好,有酒香才可以与甘柞段混合。剁了的甘柞碎段也可以在缸外与“酒娘子”混合,也可以在缸内与“酒娘子”混合,不管怎样都要拌得匀压得实才行。所以有人说,甘柞变成酒的过程是接受千锤百炼的过程,我看这种说法也不为过。“酒娘子”与甘柞混合后就变成了酒糟子,酒糟子发酵有的在一口或几口大木缸内,有的在室外挖一长方形地窖发酵,父亲大多时候是用木缸盛酒糟子,封口材料是一层甘柞叶子加一层掺有龙须草的稀黄泥。 大约需要二十多天的时间酒糟子就发酵好了,父亲在泉水井旁支起了锅灶,底锅是又大有厚的牛头锅,上面架副酒樽子,酒撙子是木制的,无底无盖,形状下大上小。酒樽子在上锅之前是单块的,用时才箍起,不用时又拆卸成一捆木头片片。煮酒的火是要旺的,碗口粗细的干柴把底锅水烧得翻滚时,父亲就把酒糟子均匀的撒在樽子内的竹芭上,看到热气上来就再放一层糟子,父亲说糟子不能一次放的过多,放多了阻碍热气蒸腾,那样就塌气了,如果塌气了酒就没有能力出来,以前的工夫就白费了。当酒糟子上到出酒眼以上时,酒樽子里就不放糟子了。父亲用竹笋壳包紧酒流子从樽子内插到樽子外,一口洗干净的小锅放在樽子上口,叫安天锅。底锅与樽子交接处用稀泥密封,天锅与樽子上口则用湿布围一圈,天锅的水是要经常换的,热气遇冷形成水,天锅水太热可能就形不成酒了。母亲乘煮酒的日子,在一旁摆着大大小小的木盆,盛满天锅换下来的热水,搓洗全家积攒了一冬的衣被。 酒出来了,父亲急忙用准备好的杯子接住酒头子,又叫“头气烧”,敬天三杯,敬地三杯,再敬火神三杯。给火神的酒是直接泼进灶洞的,好酒泼时发出“轰”的一声,不好的酒进灶发出的是“吱”的一声,父亲的酒很少有“吱”的声音。敬天敬地敬火神后,就是父亲自己了,这之后的每樽他只喝三杯,而且是头三杯。记得父亲喝酒从来是不吃菜的,我们家里来了客人,陪酒的自然是父亲,但是,他喝酒的毛病总是每次只喝半杯,客人对他的做法很有意见,我也曾对他的习惯提出过质疑,父亲却不以为然的说,他的酒量有限,而且在达仁传统的民俗中,杯杯留酒就是象征着家庭物质基础厚实,在基础厚实的家庭里客人才会开怀畅饮。桌上的鸡和肉父亲很少去动一筷子,总是往客人碗里夹。小时候,我们兄妹多,物质十分短缺,有时来了客人父亲就找个理由从后门出去借肉借米,母亲则跑前跑后的去捉鸡,我最喜欢母亲用青椒加自制的面酱焖的鸡块,至到现在我还没有发现哪个宾馆饭店能做出那样的美味来。酒随着鸡的上桌也就煨热了,父亲就给客人敬酒、夹菜,我看着父亲只喝酒不吃菜就给父亲夹块鸡肉,可是父亲又把鸡肉放回原处,并讲他不吃鸡肉的故事。父亲在三十岁以前曾被三次拉壮丁,跟胡宗南部队跑了大半个中国,打过日本人,也开过小差。一次到河南一个村庄,已是人困马乏,弹尽粮绝,当官的就命令他们进村子找粮食,粮食没有找到,却是逮了不少的鸡子,于是,就毛毛草草的一锅煮了,没等到肉熟,就动手撕扯,几十号子人风卷残云,片刻,一锅鸡连毛带汤荡然无存。饿是解决了,父亲说从此以后,常感到嘴巴有股鸡粪味,见了鸡就恶心。我信了父亲的故事,还羡慕他吃鸡还有吃厌的日子,觉得那个国民党的军官在战难时期还没有想着吃独食,不象文学作品中描写的那样可恨,应该说比我们当今社会的某些人做的还好。我知道父亲吃鸡是我有女儿以后。与儿时相比,这时的日子已经好过多了,我每次携妻带女回家,母亲就给我们做青椒面酱鸡,女儿人小不懂事,吃东西是一半进嘴一半丢弃,我们也没有把这当一回事。酒足饭饱后,父亲说他还要喝两杯,让我们离席。过了一会儿,妻子怪我没有陪好父亲,让我去敬父亲几杯酒。我再次走近父亲时,父亲的举动把我惊呆了,他正在啃着女儿丢弃的鸡块,当时我的大脑“轰”的一下,就象父亲的“头气烧”浇到火上一样,烧的我满脸羞愧。但是,我还是要感谢我的妻儿,她们让我在三十五岁之前彻底掌握了父亲不吃鸡的秘密,也弄懂了他陪客人喝酒时只用半杯的意蕴。从那天起,我就暗暗的发誓,我要用最大的努力去工作,挣正当的钱去买鸡买酒,让父亲真的把鸡肉吃厌,陪客能喝满杯酒。可是,已经晚了,父亲过去是很少得病的,他八十四岁那年的一病不起,别说吃鸡,就连稀饭都难以下咽了,与他形影不离的旱烟袋撂在了门背后。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在病重其间每天还能喝半斤甘柞酒,直到弥留之际,还没有忘记给大哥传授他的做酒秘诀:要守住我们这座庄子啊,当初我们的老祖宗选在这里开烧锅,瞅的就是这股泉水…… 母亲的蚕宝宝 母亲不仅会做青椒面酱鸡,而且会做各种各样的农家菜,最拿手的是酸辣洋芋丝,本地的人会做,外来的人爱吃。我的同学仁杰、柯勇与我都娶的是外县女子为妻,第一次到达仁就被酸辣洋芋丝俘虏,所以,我们有时会自鸣得意的说洋芋丝都有如此的魅力,何况人乎?达仁河精明强干的小伙子还愁没有姑娘爱。她们会一边吃着洋芋丝一边用漂亮的眸子把自己的未婚女婿狠狠的挖一眼,又继续把筷子伸向硕大的盘子里。做洋芋丝主要在刀功上,洋芋刮皮后,切成均匀的薄片,横码再次过刀成丝。回想起来,母亲的刀声在我的童年时代简直是一首悦耳的歌。切好的洋芋丝要用清水漂洗沥干,滚油入锅,翻炒一次即刻加酸水,放入泡椒丝、蒜汁收浆起锅。香、脆、酸、辣的洋芋丝,配以豆腐乳蒸腊肉、香椿炒鸡蛋、青椒洋禾姜上桌,客人便从菜中看出了主人的真诚与热情,主人则从客人的脸上收获到了满足和喜悦。 其实,我母亲最钟情的事是每年春秋养两季蚕。从我记事起母亲就没有停止过这项农事活动,大集体年代给生产队交蚕茧,土地承包以后养蚕贴补家用,现在成了母亲的爱好。我进城以后,多次与妻子商量将母亲接到城里住,但十年来一直未能如愿,住在单元楼里母亲有好多的不习惯,听不见老家黎明前鸟儿的欢唱,没有了从早晨晒到黄昏的太阳,看不到远亲近邻熟悉的面容,失去了劳动的快乐和自由,更多的是阳坡的桑叶开始发芽了,大哥家的蚕种应该催青了,想到蚕宝宝母亲就一脸的笑。看到母亲的不安,我与朋友们打趣的说,如今是城里的丈母娘好找,乡下的老娘难养啊。猜透了母亲的心思,我们只好无可奈何地把她一次次地接进城里,又一次次地把她送回乡下,我知道那里才是她真正的家。 达仁河有着悠久的兴桑养蚕历史,得到长足发展还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的一个老舅王俊秀从安康调回达仁担任区委书记,第一次把规模化、产业化的概念引进到达仁,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改良桑树品质,扩大种植面积,重视技术配训,提高蚕茧产量。尽管老舅是本土出来最大的官,工作推动起来还是艰难,于是,老舅就动员亲戚带头执行他的新政,在他的老家大阳坡铺天盖地的栽桑。其他群众看到我老舅是动真的干实的,也就积极行动起来,齐心携力把达仁的蚕桑产业做得红红火火,让山川田砍披上了绿装。 母亲的养蚕技术在老舅强力推进蚕桑业时,发挥了很大的作用,许多人在养蚕季节来向母亲讨教技术,同时也多次受到上级的表扬,受到表扬的母亲养蚕就更加用心了。每年的桑树发芽时,包村的乡干部就把一包袱蚕种送到村办公室,蚕种就从村长手中传到组长手中,组长又很严肃地把一盒方格子的蚕种亲自送到我母亲手中。母亲接到蚕种后用一块干净的粗布将其小心包好,走进消过毒的卧室,把蚕种塞进针线蓝内的棉花包里,母亲说这是“暖仔”。“暖仔”大约需要七天时间,母亲在这七天要清洗凉晒蚕具,向组长要木炭和石灰,父亲去供销社买五刀黑皮纸给蚕儿作垫被子。七天一过,蚕儿出来了,黑糊糊的小点点一片,母亲称它们为“蚕毛子”,这时母亲用一根鸡毛将“蚕毛子”刷到小箩筛里的皮纸上。接生一样细致的手脚做过后,母亲走到门前的砍边在桑树上摘下几片嫩桑叶,剪成细丝,轻轻地撒在蚕儿身上,蚕儿就进入了食桑期。 蚕儿睡过二眠就变成了白色,母亲对它们的称呼就改为蚕宝宝。蚕宝宝的生命处在幼龄期时,也是器官最虚弱的时期,为了让它们健康成长,母亲每天都要给蚕房四周撒一层石灰,把艾蒿叶点燃烟熏杀毒,用酒和大蒜汁驱蚂蚁和苍蝇,让花猫撵老鼠,母亲的整个身心都跑到她的蚕宝宝那边去了。蚕睡四眠的晚上,母亲在神龛上点一炉香,黑色的方桌上放四盘热菜,有腊制香肠、鸡蛋饺子、煎得二面泛黄的豆腐、豆豉炒腊肉,母亲提起小巧的铜壶,满满的斟一杯酒,举过头顶,嘴里念道:求蚕母娘娘保佑我的蚕宝宝能吃快长,无病无痛到架上。这时组长与父亲就在院坝喝茶抽烟,等母亲敬完蚕母娘娘,那些酒菜就是他们二人的晚餐了。组长来喝酒也不是白喝的,因为,蚕到四眠后,食量大增,父亲一人采的桑叶,已不能满足它们万千口腹,请组长来就是商量明天派劳力去打岩桑,岩桑分光桑和毛桑两种,毛桑蚕吃了会拉肚子,甚至死亡,变成僵蚕,光桑蚕喜食,且将来的茧壳洁白结实。组长在壶干盘空后,就站在我家院坝茅房一边舒服的尿着,一边大声的吆喝着他喊顺口了的村民,喊到谁的头上,谁明天就可以不去修地或者薅草了,只要能扛回一百斤岩桑,一个工日的工分票就到手了。大蚕吃桑叶是不切不剪的,整片桑叶甩下去在一阵沙沙声中,顷刻变成几根筋络。深夜,当母亲听到她心爱的蚕宝宝吃桑叶的响动时,我想在她日渐消瘦的脸上,一定会绽放出成功的喜悦。 又是一个七天,蚕宝宝的食欲开始减退,母亲逮起其中的一只,用一盏油灯去照,蚕宝宝通体发亮,蚕确实老熟了,该去架上做茧了。母亲把它们一只一只的送到竹毛子和铁匠树毛子搭的架上,从上到下依次放蚕,这样才能有效地防止后上架的蚕的粪便污染别的茧壳。蚕是说老就老的,难怪母亲说麦黄一晌,蚕老一时,没有几天时间母亲的蚕宝宝全部挂到了架上,享受着它们生命的另一个过程。 蚕自从上架以后,母亲也就懒得管后面的事情了,收获多少好象与她的劳动无关。父亲小心地将鲜茧从架上逐个取下,装进一只大箩筐,一旁等得有些不耐烦的组长,麻利地把拴筐的草绳往称钩上一挽,用含着烟袋的嘴咕噜着二不跨五的官腔:一百零八斤,记工日五十四个,哈喇子就顺着烟袋杆儿流下,正好滴在翘起的称杆子上。 弟弟上了王莽山 我心中第二件遗憾的事是弟弟没有读完初中就辍学了。弟弟的智商是远远超过我和大哥的,他在上小学二年级时成绩排在年级三名以前,到五年级时能在狮子口的河里摸鱼与四川的补鞋匠老潘换小人书去临摹人像,将四处乱跑的野鳖用麻绳拴一大串,提回家捣碎熬汤给营养缺乏的老母猪发奶。他喜欢在周末与同学结伴玩耍,从狮子口出发逆水而行二十四公里,观赏满山遍野的桃花,攀爬孕绿吐翠的麻柳树;入夏后几乎是整天泡在清澈见底的达仁河里,任清流把他们浮起一直漂到骆驼项,饿了在河里摸出几条桃花斑子鱼,用油桐树叶子裹稀泥包了,架在火上烤着吃。板栗苞的刺嘴才咧开一线小缝,弟弟怀里就揣满了五颜六色,大小不一,生熟都有的栗子。他说五家坡到底向阳板栗落地早,胡家的板栗今年没收成秋封了,疙瘩弯的油栗子遍地都是,仅老鼠偷进洞里去的就有一挎蓝,过冬是饿不死它们了。要过年的前二十天弟弟是最活跃最忙碌的人,他砍了山竹拖到火纸厂换鞭炮,捆了干柴扛到区委机关职工食堂卖了钱,买几张父母特别喜欢的年画,外公家杀年猪他也挤进去张罗,又拉猪尾巴又接猪血,剁碎五花肉灌香肠,猪血掺了豆腐捏粑粑,好象比大舅还忙。 有一年的春节刚过,弟弟自己提出他不上学了,原因很简单,家里穷交不起学费与课本费。我那时高中才毕业,农村户口的我高考落榜,走投无路,就回到一贫如洗的家,扛起锄头与父兄一道过着有文化没文化都能适应的日出而作,日暮而息的农耕生活,对现实与未来充满了无奈与迷惘。面对弟弟的失学,经济上我身无分文,道理上我现在的处境也许就是他明天的结果,我没有勇气和资格给他说清楚读书能有什么好处。 失学的弟弟看起来也没有多少痛苦,无忧无虑的做着力所能及的农活,把牛赶到山上,抱一本书迷住一天,牛把别人的庄稼吃饱了自己又回到圈里,他还得让母亲骂着回家吃饭;打草鞋鞋底编成了,却忘了安耳袢;给父亲帮忙煮酒没来由把火弄熄了,硬实使一樽子甘柞酒塌了气。弟弟的好多作法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忘记是哪一年,弟弟忽然长大了,给我打来电话说他要娶媳妇了,不过,得到王莽山女方家作上门女婿。我说你这哪是娶媳妇啊,是人家娶的你哟,你可要考虑好,婚姻是大事,比失学的事还大。他说他考虑好了,姑娘的品貌不错,未来的岳父岳母勤劳善良,房前屋后长满了茶叶和板栗,上到王莽山肯定有出息。事实证明弟弟这次的选择没有错,十几年的王莽山生活,他有了一个漂亮的女儿,一个机灵的儿子,从墙上贴的奖状可以断定儿女皆品学兼优,去年和今年相继进入达仁中学就读,新建了三间高大的石板房,种养两业都很兴旺,算得上殷实和睦的家庭。弟弟从上了王莽山以后,我对那里就有了一份关注,多了一份牵挂,他每次见到我都会说他家庭情况的变化,以及对未来的谋划。对地方的干部充满着崇敬和感激,他如数家珍的给我说,张化文区长从南方调来优质的茶树种子,茶园面积得以扩大;邢义茂书记手把手地教他们给桑树剪枝定型,桑叶产量成倍增长;李百成书记要给沟里修路了,一上任就设计了方案;查正山支书待他亲如弟兄,灵魂有了安妥的地方。听到这些,我有了几份感动,为弟弟的成熟、诚实、谦恭、知足的品德而心宽。 弟弟最得意的还是王莽山能长象圆茶。王莽山屹立于商洛、安康两市的交界处,受季风影响这里常年气候温和,雨量丰沛,既有云雾笼罩,又有足够的日照 ,较大的湿度和较低的气压 ,构成了茶叶生长的要件。王莽山的茶,叶芽柔嫩,外形挺秀尖削,扁平光滑,苗锋显露,色泽翠绿略黄,香气高鲜清幽,幽中孕兰,滋味甘醇鲜爽,汤色杏绿清澈明亮,以“色绿、香郁、味醇、形美”而后来居上,声名远播。象圆茶风格独特,品质纯正,时令性强,采摘和加工都十分讲究。要经过采青、萎凋、发酵、杀青、揉捻、干燥、初制、精制 、加工、包装十道工序才能待客送人出售。 弟弟说他们能喝上好茶,并且通过经营茶叶致富除过今人的努力外,还不能忘记刘氏家族的祖先。在三百年前,刘氏北上的第一代人,从江南洞庭湖到王莽山下插草为标,跑遍了山沟野凹,考查了阴阳风水,觉得王莽山的土壤、气候非常适宜种茶,就派人重返江南取回茶种,在王莽山的沟沟叉叉,房前路边栽满了茶叶,从此,象圆茶吸王莽山之菁华而香郁,王莽山因象圆茶形美而更秀。王莽山下的刘家大院,至今还保留着一株百年茶树,它的苍老与坚持似是向人们述说象圆茶的历史,似是向外界展示象圆茶与众不同的魅力。 刘家是一个崇尚知识与礼仪的家族,写香火时总不忘“书香门第”“耕读传家”的内容,前者是对过去家族出身门第的追忆,后者是与现实紧密联系的理想生活。要说刘家的后辈们也是很争气的,读书极其用心,做事克勤克俭。民国时刘氏家族有一个人曾去苏联留学,看清了中国的发展大势,回到王莽山动员其兄长把所有的土地,除留足自己耕种外,其余尽数送人或者低价变卖,家族的有些人视他为异类败家子糊涂蛋,最终,在一次家族的内讧中,被乱枪打死于乾坤寨。后来政权更替的事实,进一步地说明生于乱世无论是做明白人,还是做糊涂人,到头都是一种悲哀。刘家的后裔现在仍秉承热情待客的祖训,来了客人一迎接二烟茶三酒肉。卧在后檐沟的大黄狗一“汪汪”,主人就知道有客人到了,全家人一齐出动,早早的恭候在院坝路口的香樟树下,人没接触问候先到,客人进门忙递板凳,从精致的烟荷包里撮一撮旱烟,踢开又闻又舔爱赶热闹的狗子。客人刚把烟丝按进烟斗,主人煤油味很重的打火机啪的一声着了。客人吸的烟才从鼻孔冒出,漂亮的儿媳就把干净的茶杯端到堂屋,客人一杯,公公一杯,茶自然是上好的清明前采摘的毛尖茶。儿媳一面给茶杯续水,一面给一直在厨房做饭炒菜的婆婆当下手。茶过三遍,味就淡了,这时厨房就传来婆婆或儿媳的声音:煨酒哦。有酒了就不能喝茶了,因为,甘柞酒一遇茶水,发生化学反应,会把客人的一嘴牙齿两片嘴唇变黑变乌。假如你是秋天在双河弯刘家作客,他们会留你 在那小住一晚,主人搬出竹制的躺椅,让你舒适的靠着,在月光的清辉下,吸吮着桂花的馥郁和成熟的稻香 ,老人给你讲一段《三国演义》里的七擒孟获、三气周瑜-草船借箭,姑娘们献上婉转柔润的花鼓《吴三宝游春》、《蓝玉莲担水》,小伙子 哼起风趣幽默的曲牌《抽蒜苔》、《摘黄瓜》。姑娘们的低吟浅唱,小伙子的抑扬顿挫,引动了十里稻田蛙声一片,双河弯打破了多日的宁静,夜色因客人的到来显得格外宜人,在这远离城市的山村,你会一身轻松地走进好梦。 梅子岭的昨天 梅子岭是达仁的又一名山,旧时是安康北去长安的主要通道,从狮子口到柴坪街,一度马队成帮,商客如织,沿途店铺林立。我小时候见过“刘总师”的案犯被五花大绑,用黑洞洞的枪口押往县城,几个月后又变成二十三具尸体分别抬回安葬,害得我们沟里家家户户门旁挂一把箩筛避邪;见过成群的临时挑夫给供销社运食盐和棕毛子;与供销社吃商品粮的正式挑夫老梁、老钟、老彭、老邓是朋友,别人把他们喊背脚的,我则恭敬的称他们为师傅,这可能是他们喜欢我的主要原因。梁师傅他们只负责运输手表、香烟、红糖、布匹等贵重商品,大路货由公社派劳力集中搬运。不管是什么性质的挑夫,不管是运送什么类型的货物,他们都惧怕梅子岭的山高路险。尽管,我出生在梅子岭的山脚下,对它的情况还是一无所知,当我有意走近它的时候,昔日的喧嚷与繁华已经远去。随着小川口至达仁区公路的开通,汽车代替了脚夫,狮子口的国营旅社不费吹灰之力,接收了梅子岭梁前岭后饭店酒肆的生意。挑夫老梁去区供销社为食堂担水,总算没有改行,老彭在供销社库房专门负责山货特产的打包,老钟有儿有女就告老还乡,老邓无缘无故地被派到达仁中学给学生大灶搅糊汤饭。 一九八三年的春天,国家决定在农村返乡青年中为乡镇招聘一批轮换干部,条件非常严格,工资待遇也明显很低。正徘徊在经商、种粮与当干部哪个更适合于我的时候,在梅子岭当民办教师的同学罗荣和给我捎来口信,建议我无论如何都要参加考试,并邀请去他任教的学校复习功课。于是,我找出高中的课本,拂去沉积了三年的灰尘,带着对职业的渴望,对同学的思念,对将来的未知我登上了梅子岭。荣和任教的学校是一所初小,说是学校也不过是三间土坯石板房,前檐的墙壁用生石灰水草草地刷得变了一下颜色,两侧的山花墙上虽然没有舍得刷,右边却是用二号排笔蘸了浓度较重的石灰汁苍劲有力的写着“遵守纪律,按时到校”,打眼一看就是我同学的作品,左边还能隐约看出几年前用当地的一种红土作涂料,歪歪斜斜地刷上去的“坚决整押刘总师反革命集团”的标语,其中有两个别字,这当然与我同学无关。三个年级二十多个学生挤在一间破烂的教室上课,荣和既当校长又当炊事员,工作是非常勤奋,生活却十分简朴。白天他忙教学,我独自复习功课,放学后我们共同搅洋芋糊汤,做洋芋煎饼,漏酸菜面鱼儿,我在那时学会了炒洋芋丝。晚上,在煤油灯下,荣和备课批改作业,我作数学练习,写模拟作文,早晨起床摸鼻孔是黑的,瞅眼睛是红的。荣和的眼睛本来近视,可怜没钱带不起眼镜,加上陪我熬夜,视力更差了,看书写字脸与纸的距离只有一寸远。我开玩笑说,他是老鼠眼睛一寸光,好处是找媳妇莫顾虑,反正也辨不出容貌的美丑,有姑娘愿嫁就行,实际上,我知道他早已与他的漂亮的表妹订了婚。 半个月紧张的看书作题,强记硬装,我也觉得该掌握的知识已经差不多了,便提出到向往已久的天坑走一圈,荣和同意了我的要求,我们与后来在一起复习功课的郭演成同行,朝着天坑的方向移脚动步。演成是土生土长的梅子岭人,天资聪慧,一表人才,他给我们介绍天坑是神龙出没的地方,老辈人讲梅子岭的山是空的,里面藏着三十六条龙,七十二条莽,如果谁触怒了它们,一眨眼就会造成地震,一翻身梅子岭就天崩地裂,大祸顿时临头,他提醒我们不要乱说乱动,尤其不能向天坑丢石头。他绘声绘色地描述,听得我们毛骨悚然,胆战心惊,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转过一个弯,翻过一座小梁,天坑就出现在眼前,一个长五十米,宽二十米的裂缝,横陈于平地中间,放眼望去,深不见底,侧耳细听,风声阵阵。当地人以风声为由,把天坑叫“响孔”,名字倒也符合当时的认知水平。据传,有好事者丢一条黑狗进去,三年后从梅子沟口钻出来骨瘦如柴,倒一笼麦糠下去,五年后流出没有腐烂。我乘演成没注意搬起一块石头扔进天坑,滚动之声尤如寺庙的晨钟暮鼓,久久不绝于耳,演成惊恐的神态不亚于世界末日的来临。 我后来请教过地质专家,查阅了一些资料,知道了天坑的成因和价值。天坑的形成离不开碳酸盐岩、地下河和地壳震荡三方的作用。具体的形成过程是:在层理结构发育的碳酸盐岩层下,地下河在不断地流淌,碳酸盐岩因遇水不断被溶蚀,形成越来越大的地下溶洞,而后,地壳突然发生地震或板块碰撞等剧烈震荡,岩层发生垮塌。垮塌后的物质被水流逐渐带走,而余下部分的岩层因剧烈震荡形成许多纵向裂隙,在水蚀的作用下再次发生垮塌。如此几次垮塌后,地下溶洞终于露出地面,形成天坑。 梅子岭人对天坑的科学认识今天到底达到怎样的程度?我不得而知;畏惧的心态是否还有过去那样强烈?我没有调查。但是可以肯定,随着公路的贯通和生态环境的不断改善,天坑潜在的旅游价值越来越明显,关键是要把保护与开发紧密地结合起来,把畏惧之心变成敬畏之举,不要象我年少无知时那样向里面投石块,或者做个好事之人给天坑扔黑狗倒麦糠,而破坏了大自然恩赐的景观风物,那我们就真的成了老鼠的眼睛,一寸光了。 |